审讯室的大门终于再次被人打开。这次进来的是两个人，都穿着科研者的白大褂，但是主次分明，先进来的青年男子昂首挺胸，双手背后；而后面跟着的少女则不断扶着下落的眼镜，怀里抱着一堆文件夹和书籍，弓腰曲背地低着头。
前者二话不说坐上了耶和华对面的位置，十指交叉在胸前，翘着二郎腿，完全没有审讯时应该有的端正态度。
耶和华也没正眼瞧他。
男子靠着椅背眯眼问道：“你叫耶和华，是吧？”
“是。”
“啧啧，耶和华，你是个聪明的科研人员，但你不是个聪明人。明白吗？”
“……”
男子没有理会耶和华的沉默，打开了自己腰间的笔记本：“耶和华，你闹事的理由是？”
“我想你比我更清楚。”
这回耶和华没有再回避，而是瞪大双眼盯着男子胸前的徽章。
他知道这枚徽章代表着什么，不管哪个国家的可控核聚变项目顶层人员，戴着的都是这同一样式的徽章——一颗棱角分明的太阳标志。他们来自五湖四海，不同的国家，但都致力于相同目标，那就是可控核聚变。
该死！这群家伙，知道的东西肯定比自己还要多！
耶和华的眼里充满了怒火，他有想过高层人员肯定已经知道这件事，但没想过他们的态度竟然如此恶劣，人类的命运在他们眼里算什么？玩物吗？他们自己不也是人类吗！
男子见耶和华激动得身子都在发颤，用笔敲了敲桌子：“嘿，冷静点。”
耶和华涨红脸比了个中指。
男子轻蔑地笑了笑：“宁顽不灵的蠢货。”
“老师，请、请您注意用词……”站在男子身后的少女哆哆嗦嗦地提醒了一句，但是被凶恶的眼神一瞪，立马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缩回了脑袋。
“你们……你们这些人渣！”
耶和华因为脑部受到冲击，大声说话成了一件很吃力的事情。但他还是愤然弹起身子，似乎要扑上去撕咬这让他怒火中烧的男子，而原来的椅子已经被撞飞，手铐链条的声音哗哗作响，吵得审讯室一时间不得安宁。
“所以说你宁顽不灵啊……”男子摇了摇头。
耶和华被手铐绑在原地，连伸腿也够不着男子，这使得他空门大开。男子找准机会一记撩阴腿，力度不算很大，但足以让耶和华疼的满地打滚。
“你……他妈……”
耶和华额头和背上全是冷汗，而男子抓着耶和华的脑袋，从上而下地俯视他：“现在态度能端正了吗？”
“请、请别打架……”少女在背后惊慌地手足无措，糯糯的声音被两个人都无视了。
男子重新捡回被耶和华踢到角落的椅子，将其重新拽回椅子上，而男子本人又坐回原位。“很好，现在我们又回到了开始，什么进展都没有，你成功浪费了我一分钟时间。”
“时间？你们……你们扼杀了世界上所有人，还谈时间！”
“你呢？”男子转着笔，“你又如何？你也是可控核聚变项目的一员研究者，而且职位还不低，如果我们是全人类的敌人的话，你不过是助纣为虐罢了。”
“我们可以停止！”耶和华激动地喊道，“趁现在还有人活着，可控核聚变项目马上停止，即便中子辐射已经传入千家万户，我们的下一代，再下一代，我们的后来者总有一天能适应现在的辐射量，而自然也必定有能将它们净化的一天。可是如果可控核聚变还不停止，中子辐射就会持续增加，这样下去人类必死无疑！”
男子望着桌面沉默了一会儿：“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中子辐射的？”
“当你们把可控核辐射做成玩具能源的时候。这么危险的东西，你们居然能放心地塞入婴儿的手里。我把我原本打算送给孩子玩的玩具拿到核心实验室里，花了三天时间让仪器来测量中子辐射，结果发现它接触一星期的辐射量就足以使人绝育！”
“我说呢，”男子苦笑着摇摇头，“中子辐射这么难测量的东西，原来已经有人把核能源应用在玩具上了。若是一辆核能源为主动力的汽车，或许连0.01毫西弗都测量不出，但是巴掌大的玩具出的疏漏可就大了啊。”
“你们早就发现了！”耶和华简直不敢置信，“那你们居然还不停止这一切，现在还有机会去改正这个错误，只要我们将所有可控核聚变大厦摧毁……”
“错误没有办法救赎，”男子沉重地打断耶和华，“我们连弥补的机会也没有了……”
“为什么？只要现在停止生产任何和可控核聚变有关的东西，并且将所有总部的核心摧毁，世界终有一日会回到正轨的！即便我们这一代没有希望，至少给我们的孩子留个念想吧！”
耶和华奋力嘶喊。小黑屋惨白的灯光打在他油渍渍的脸上，愈显得他可怜而卑微。仿佛黑漆漆的屋子里，就连唯一的光线也是与他作对的一员。
男子叹了口气：“你错了，耶和华。我们掌握了神明的力量，但我们没有变成神明本身，这是人类最致命的问题。”
“你！”耶和华惊恐地盯着眼前这位，“你难道也是信奉「死神论」那一套邪说的人？”
“我？”男子忍俊不禁，“我们还有选择的余地吗？人们需要的只有娱乐与慰藉，他们根本不在乎人类会不会灭绝，反正也不是他们这代人灭绝。”
“那也不能……”
“不是所有人都整天想着悲天悯人的事。只要知道这一点，你便知道「死神论」为什么会流行起来。现在甚至还变成主流声音了。更何况还有不少证据指向死神的存在，不是前段时间科研室已经有实验证明，当人们听见死神声音时，脑电波确实会产生一股不同寻常且有规律的变化，当然，精神分裂和幻听症也是会有脑波变化的。但是事实上你以为他们疯了，可是有朝一日疯子占据了世界的大部分，而清醒的人才只有那一角，那你还敢说你是正常的吗？”
“那也不能把希望寄托于飘无虚渺的东西！”耶和华愤怒地拍打桌子，“不管愚民大众怎么说，我们至少得先把可控核聚变大厦给拆了，不能让它继续危害我们的下一代。”
“晚了，耶和华，我说过，我们只是碰巧捡起了神明的遗辉，但我们还没有成为神明。”
“到底什么意思！别给我打哑谜了！”
“……”
男子终究沉默许久，他似乎累了，仿佛这个问题他已经回答过成千上万遍了。
他挥了挥手，示意背后的少女接下去。
扶着眼镜的少女连忙上前一步，神色略有僵硬：“呃，耶和华先生，老师已经给各国领导者讲过很多遍了，所以后面的问题我会代答。首先是您说的「哑谜」，实际上，我们并没有拆除可控核聚变大厦的能力。”
“什么？”
“因为当初签订信息平等交换条约的时候，人类过于急功近利，各国将他们交换来的海量信息像是填鸭一般塞入他们原来的路线——虽然这么说有失美感，但即便是填鸭，人们对于可控核聚变这条道路的探究还是脚踏实地的。只不过当时的人类犯了一个错误，可控核聚变确实不止一条路能实现，但每条路都是唯一的。而这个错误，几乎是致命的。”
“接下来的历史您也知道，可控核聚变在万众瞩目中成功了，但是这样美好的前景也只持续了二十年左右，各国各地开始频频出现孕妇产出畸形怪物的新闻，这让不少有心者把矛头指向了曾经被吹上天的可控核聚变。当时总部的宣传语，都是说人类能源已经迎来无穷无尽的时代，因为核能源已经被人类彻底掌握。而谈到「核」，人们就会联想到辐射，一提到辐射，人们立刻谈虎色变，媒体民众就开始声讨我们总部。”
“总部自然觉得都是无稽之谈，他们研究了可控核聚变一辈子，要是辐射影响能让那些孕妇生不出孩子，那总部那些老专家早救命丧黄泉了。但见鬼的是，可控核聚变真的出现了辐射，而且还是完全不可能出现的中子辐射。要知道，我们可控核聚变采取的是终极方案，是比「第三代」聚变还要严格以及精妙的聚变方式。”
“但中子辐射被检测出来是不争的事实。上头为此急的焦头烂额，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拆除一切与可控核聚变相关的东西。但是你知道我们要拆除的是什么东西？那可是「太阳」！说到底，可控核聚变就是一个小型的人工太阳，我们急功近利掌握了制造它的方法，却从来没想过会有一天要拆除它！”
“不论是哪个国家的总部，研究出可控核聚变的路线都是汲取了各国之长，想要拆除这个「混血儿」，就必须得重新调集各国国家的人才，可那时候每个国家自己都忙得焦头烂额，怎么可能还有闲工夫派专家去帮助别国。即便我们即刻采取人类移民宇宙的计划，活下来的也不过千百人，更何况，他们的下一代能否生育都还是个问题。于是这事一拖再拖，甚至有科学家发出结论，想要解决全世界的中子辐射问题，至少得经过两百年以上的时间，可人类根本没有那么长的余豁。两百年，足够让人类绝种了。”
“于是我们只能先按照原计划行事，将可控核聚变一点一点推入民众生活中，并且借由突然兴起的「死神论」，稳定民心。至少在表面上，我们不能让民众陷入恐慌。而余下的，我们还在考虑，虽然拆除「太阳」的希望渺茫——主要还是因为辐射已经散漏了，我们也不确定强行拆除它会不会导致地球爆炸。”
“这就是症结所在了，”男子接上少女的话，“我们制造出了「太阳」，但从一开始就没有拆除「太阳」的能力，研究出方案估计都是百年后的事了，人类显然拖不到那么久。”
耶和华的注意点却不在这上面：“等等，你们刚刚说，连你们也不知道中子辐射怎么出现的？”
“是的。”
“怎么可能！难不成中子源是凭空冒出来的？你们一定又在隐瞒事实！”
“事实上，它可能，”男子长叹一口气，“真的是凭空冒出来的。”
“什么意思？”
“四维空间，死神，中子辐射，这些都是同一时期出现的东西，你难道没有发现其中蹊跷吗？”男子玩味地看了耶和华一眼。
耶和华愣了愣，但很快反应过来，并被这个冲击性的事实震撼住了：“你是说，死神成功成为四维世界住民，是靠牺牲人类才办到的？”
“没错，我们也不知道死神究竟做了什么，但是他们绝对有不可告人的秘密。说不定是改变了物理法则这样的无稽之谈呢？算了，谁知道呢。”
“难道，死神真的存在？他们不都是那些愚民虚构出来的吗？”
“只有你还抱有这种老掉牙的思想，”男子不屑地摇摇头，“你去大街上转一圈，十个人里，九个人都会说他相信死神存在，信的人多了，他就是真的，不是你三言两语就能否定的。”
“可是，就算死神真的存在……他们难道不也是从人类出身的吗？为什么会有想要毁灭人类的想法。”
“那又怎样，你不还是从**细胞和卵子细胞里诞生的吗？你难道会把那些细胞当人看？”
“我……”
“别再执迷不悟了，耶和华，你要知道，新世界，已经降临了。”
男子长长地叹出一口气，他的十指又回到刚开始交叉的姿势，就像某种宗教姿势一样。
或许人类已经没有值得相信的可能了，只有死神——即便是虚无缥缈，那也至少有一丝一毫的慰藉。那些信仰宗教的人，无非就是这种心态。
耶和华呆滞地张着嘴，他摸了摸脸，才发现自己早已老泪纵横。
他为这片他深爱的土地付出了四十年的热情，他的家人、亲戚、朋友、同事，还全都在这片洒满余晖的土地上生活，但他知道，这些事情就要成为过去了。
苟延残喘地活一万年，跟坦然面对死亡地活一白年，都没有区别。两者都不是永远，只有死才是。
只有死才是永恒啊。
耶和华颤抖地伸出粗糙的大手，抹着不断从眼眶里淌出的眼泪。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哭过了，但是面对人类的末日，他还是难以抑制悲痛的情绪。
小女儿在他心中奔跑过的身影，仿佛历历在目，那些孩子们，都还没经历过真正好的时代，却已经步入最黑暗的时代。
耶和华哽咽着：“难道人类真的已经完蛋了？你们没有任何办法挽救？”
“唉。”
男子叹了口气，不作应对。
但他背后的少女却忍不住开口道：“有的，其实总部还有最后一个紧急方案。”
“华胥，闭嘴！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啧，算了。”男子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，原本想糊弄过去，但他知道已经不可能了。因为在他对面的耶和华，此时已经打起十二分精神。
与其给个虚无缥缈的希望，不如趁早死心——这是他的人生信条，但是耶和华显然不是，即便只是个传说，他都势必要去争取。
男子做出警告：“办法当然有，但是听了以后，你就再也没机会回到家人身边了。这属于最高层机密。”
然而耶和华的眼神中只有坚定：“我准备好了。”
“行，那你听好了，”男子第一次正襟危坐，因为他知道，接下来说的事将关乎人类命运，“总部有个「神子计划」，意思就是把各种实验药剂注入幼儿身上，让其产生能适应中子辐射的体质。按照现在中子辐射量的增长趋势，这种抗辐射体质再强也无济于事，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们进入冬眠仪，去往未来的世界。”
冬眠仪并不是什么黑科技，这是早在百年前就已经开始研究的项目，但比起这个方案可不可行，耶和华更关注实验体的问题。
“为什么是幼儿？大人不行吗？”
“大人的体质已经无法改变了，”男子摇摇头，“而且也不是所有幼儿都行，年纪越小，沾染辐射量越少的人，才越有可能通过实验。再者说，药剂也不是都能产生作用，各国的抗辐射药剂都是贝塔测试版本，能没能成功完全是听天由命。”
“那……”
耶和华的目光闪烁了几次，最终坚定道：“能不能让我的小女儿也参加实验？”
“小女儿？几岁？”
“五岁，她叫弥赛亚。”
“啧，五岁，年龄可能有点大了。”男子摸着下巴，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“反正这都是一场豪赌，说不定弥赛亚就成功了呢！”耶和华为了自己女儿能活下去，完全豁出去了，“反正待在这个时代只有死路一条，就让弥赛亚试一试吧！”
“好吧。”
这毕竟是人体试验，还是高层的最隐秘项目，实验体的存量自然没有多少。虽然不能说是多多益善，但既然有自愿参加的实验体，男子也没有理由拒绝。
“由于冬眠仪的技术还不是非常成熟，你的小女儿弥赛亚的记忆或许会有些受损，但是别担心，她会有一个新身份的，”男子说到这，又点名了下一直站在身边的少女，“华胥的儿子和女儿也参加了这场「神子计划」，到时候弥赛亚就由她来负责吧。”
被称作华胥的“少女”不好意思地点点头，完全看不出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。
“不过既然如此，你的往后生涯，都将在监狱里度过了。”男子叹气道。
“监狱？”耶和华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。
“你已经接触太多机密，若是放任你自由行动，无论是总部还是上头，都无法安心。所以，你必须得被我们监禁起来，余生估计都得待在总部的核心机密室做研究了，那里跟监狱几乎没两样。”
“从我在科研室里破罐破摔的时候，我就没想过要活着走出去，这对我来说已经是种仁慈了。”
“是嘛？你不后悔？”
“不后悔。”
这场谈话终于迎来结束，无论是耶和华，还是一直战战兢兢的华胥，都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。
审讯室不大，完全是间封闭的小黑屋，但谁能想到，就是在这么一间小黑屋里，藏着人类百年命运的对话。
男子和华胥打算离开了，之后会有人来接手耶和华。但是耶和华还有话没有交代完：“我能提个要求吗？”
“什么？”男子问。
“这次谈话的视频，还有我以前拍的那些视频，能够帮我留给弥赛亚吗？”
男子思考了一会儿：“没问题，我会亲自交给她的。”
“你，亲自？”
耶和华仿佛意识到了什么。
“嗯，没错，在未来，我会亲手给她。我是「神子计划」的总负责人，我会陪他们一起进入冬眠，直至百年后。”
男子说这话的时候，神情没有一丝变化。
耶和华无话可说，无论负责人是谁，即便是眼前这位无不透露出自命不凡感觉的男人，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。因为未来本来就是块全新的领域，谁能更适应未来，谁能带领百年后的人类重新走向繁荣，这些他都没有答案。
但是，鬼使神差的，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个问题：
“「死神论」，不是你们总部的人散播出去的吗？”
男子愣了愣，他也没想到耶和华会问起这么一个问题，但他的嘴角很快勾出一道微妙的弧线，语气从容。
“谁知道呢？”
男子没有给耶和华留下一秒思考的余地，马上大步向门外走去，这让耶和华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。
华胥慢了一拍，连忙抱起那堆资料跟了出去：“等等我，摩西老师，等等我！”
“摩西……”
耶和华呢喃地念着这个名字，心中莫名百感交集。
但不论怎么说，他感到肩上的压力变轻了，很多念头都通达了。或许，他以后再也不需要考虑任何事情了。因为人类的命运，已经有了结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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